先生之“大”,不在学校之大、职称之高、学生之众,而在大格局、大学问、大情怀。作为一名教育战线上的老兵,此次提笔,我也写一下自己心中的“大先生”顾明远。
我与顾先生的忘年交已近20年。顾先生19岁便担任小学教员,是中国首批苏联留学生,回国后历任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教导处副主任、校长,再到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中国教育学会会长……其已95岁高龄,却仍精神矍铄、思路深刻,他身兼中国教育学会名誉会长、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及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多项职务,依然奔走在教育一线。
初识顾先生是在一次教育会议上。当时我刚进入会场就座,身旁就响起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校长刘彭芝的声音:“顾老师也来了?怎么没人接一下?”忙乱中抬头,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走了进来,我立即起身将老人迎入会场。那次,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顾明远。
20年来,一直感动于顾先生对教育的执著与热爱。但在顾先生看来,对教育他只做了一些小事:“有如泥土和绿叶,我只愿为教育的百花园添点儿色彩。”这诚如先生在其《泥土集》里所写,“我愿意做泥土,对花有用足矣”。
今夏的一天,怀着既盼见又担心打扰的心情,我再次按响了顾先生家的门铃。老人依然笑着将我迎入房间,我像以前一样直接坐进沙发主位,他如过去一样习惯坐在旁边沙发凳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两摞厚厚的书稿,一部是《热风集:顾明远教育沉思》,这是他继出版《杂草集》《野花集》《绿叶集》《泥土集》等系列书籍后对教育的思考,另一部则是他写其心中“大先生”的书稿,包括陶西平、瞿葆奎、鲁洁、王梓坤等40位。
“没有爱就没有教育”,这是顾先生常说的一句话,如今大家都已耳熟能详,这也成为许多教育会议、教育活动的“开场白”。
一个“爱”字,贯穿顾先生70年的教育人生,是其教育理念的核心。曾经有一次,教育部组织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到西部地区调研,顾先生随团到四川省凉山州昭觉县碗厂乡大石头村小学考察。小学建在海拔3000多米的山顶上,上山没条像样的路,车辆在一个转弯处差点翻车。“当时感觉这条老命要没了。”顾先生开玩笑说。但该次参观令顾先生震撼的是,这座小学孤零零地坐落在山顶上,学校只有两间房,一间学前班、一间小学班,孩子们从学校到家至少得走半小时,学校连个厕所也没有。当时,昭觉县教育局局长说,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给孩子们建个厕所。从那时起,顾先生建议教育主管部门将经费向农村贫困地区倾斜。之后不久,山顶上的这所小学建起了卫生间,条件得到了改善。
8年前,顾先生曾与日本教育专家佐藤学有过一次论谈,两人围绕“从教到学:学校需要哪些改变”主题,展开了深入而精彩的对话,此次论谈被教育界誉为“华山论剑”。今年3月,73岁的佐藤学再次来京,两人围绕教育的传承、创新、变革等话题再次交流,来自全国各地的300余位教育界同仁线上参会。佐藤学感慨,他先后跑了中国200余所学校考察,令他特别吃惊的是,每到一所学校,学校都跟他说“顾先生来过这儿”。
今年以来,顾先生已在全国各地参与教育活动30余次,其中包括到各地中小学考察、与教育界人士及师生们面对面探讨各类教育问题、参与《课程设计与评价》鉴定等。今年5月的大半个月,他先后到上海、无锡、苏州、南通、合肥等10多个地方的中小学校考察,和师生及教育部门进行座谈、交流。他说,本来是想年纪大了,静下心来看点书,写点学习心得,“谁知道,停不下来了”。
经常深入各地学校调研,顾先生深切感受到来自学生和家长的压力和焦虑。今年5月,他出版了《“双减”的前世今生》一书,剖析了教育改革趋势,直面应试教育的痼疾,展现了“双减”的整个历程。这也是他继《中国教育路在何方》一书后更为深入的思考。“我已是耄耋之年,视力又不好,应该搁笔了。但是最近一个时期,无论在亲友的餐桌上,还是在朋友的聚会上,孩子们课业重、压力大总是最热门的话题,我把我的意见写出来,供大家参考。”
顾先生一向重视农村教育,尤其是中西部教育。他说,在教育发展过程中,乡村教育仍是短板。
每次到农村学校考察,他都给校长讲,希望你们一定要把眼光投向农村,走到学生中去。今年暑假,湖北省一所农村学校的校长向顾先生提出,农村学校的资源远不如城市,怎会有一个好的教育质量?顾先生循循善诱:“农村的资源不比城里的少,农村有青山绿水、多样生物、农牧生产、文化习俗、非遗传统等,关键是怎么去利用,校长和老师们一定要利用好身边丰富的资源,培养学生的家国情怀、劳动本领。”
2021年,顾先生为陕西西安宏景小学题词“率性发展,成长每一天”。这所学校秉承这一理念,围绕学生的个性发展和成长需求展开各项工作,老师们一改传统的灌输式教学,积极探索启发式、探究式教学方法。前不久,该校三年级上了一节道德与法治课,主题是《请到我的家乡来》,课程以“家乡”为主题,凸显家国情怀,以“西安年,最中国”文旅市场的火热现状入手,激发学生争做家乡小主播。孩子们奇思妙想,围绕美食、古迹、方言和现代生活四个方面创设了“家乡文旅直播间”,在活动中重新认识家乡,建立了归属感。
1996年,顾先生和夫人周蕖悄悄出资设立助学基金,帮助家庭困难的北京师范大学学子。当年资助5名学生,此后每年资助10名,至今已资助250余人,学生大多来自新疆、四川、贵州、内蒙古、重庆、陕西等中西部地区。顾先生一直鼓励这些师范生回到西部去当老师,“那里太需要你们了”。
在顾先生的影响下,雷钱自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到贵州省毕节市纳雍县一中做了一名教师。2022年暑假,雷钱去望谟县看望了已扎根该地10余年的教师刘秀祥;2023年暑假,天行体育app雷钱又去云南昭通看望了教师顾武荣。3人有一个共同的心愿:扎根西部,发展西部。
重庆沙坪坝第一实验小学教师谭小琴出生于西部,顾先生鼓励她回到家乡,并一直指导她的教学。谭小琴有个学生,家长要求高,孩子压力很大,还因违反课堂纪律被禁用电脑。谭小琴牢记顾先生的教诲,“教育是对人的培养和成长,不能急功近利”。她鼓励孩子尊重自己的想法,孩子现在很快乐,学习也取得了很大进步,还当上了班级干部。
顾先生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苏联留学生,深知国际教育交流与融合的重要性。他多次前往美国、法国、意大利、日本等国考察教育,与国外著名教育家对话。在他看来,“国外对我们的教育了解甚少,要利用一切机会讲好我们自己的教育故事”。
他非常看重每一个中国教育同世界教育合作交流的机会。同国外学校有着广泛联系的石家庄外国语学校发起成立全球基础教育发展联盟,学校校长专程拜访,想邀请顾先生作学术指导。顾先生回答说:“做教育,就要做实际的事。虽然你们是一个学校,但发起的全球基础教育发展联盟有那么多国家参与,这充分体现了中国的文化自信。只有真正参与其中,中国教育才能融入世界教育。”
连续7年,石家庄外国语教育集团举办全球基础教育联盟大会。几乎每年我都和顾先生一起参会。一次,顾先生在南方出差,而我则从北京出发,未能与之同行。会场碰面,见他走路慢了许多,一问才知是连日出差,犯了旧疾。我劝他休息,但是当晚他仍参加了学术预备会;次日开幕式,他站着做完了整场报告;下午,他又歪斜地走着,陪国外教育专家到山区考察井陉县第一中学,向国外友人介绍我国农村教育的发展变化……
在顾先生的指导下,2023年10月,石家庄外国语学校积极参与“5年5万名美国青少年来华交流学习”项目,开展“友谊传承”研学活动。该校12名师生赴美国艾奥瓦州交流,传承中美友谊传统。截至目前,该校已先后接待了5批来自美国7个州29所中学的师生341人,其中来自艾奥瓦州的师生及友好人士170人。
每次在教育上遇到难题,有了困惑,我都习惯登门请教顾先生。每次讨教后返回,他都送我到电梯口,启动电梯门送我下楼。此次,带着困惑而来又怀着崇敬的心情离开后,我才突然想起老人已近96岁生日。每次都两手空空前来打扰,我深感懊恼此次竟未想起给老人送上一束花。但转而又想,若是带花,老人势必又是一番责备。返途中,我脑海里一直闪现着顾先生那消瘦的身影,透着一股矍铄的精气神;那清瘦的面庞上,每一道皱纹都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和智慧的沉淀,仿佛岁月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疲惫的痕迹。为了给教育的百花园添点儿色彩,顾先生依然在忙碌着。